[日]森绘都/[译]流云
徘徊的日子在持续了两周后,某一天突然终结了。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我像往常一样估算着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回了家。餐桌边,妈妈正如字面意思一样抱着头。“我回来了。”我喊出来后妈妈并没有什么反应,我当即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凶兆不仅仅如此,平日早应摆满各色餐盘的餐桌,这一天却显得格外空荡,白色的中心线上只有装满红色葡萄酒的玻璃杯。那是爸爸妈妈自己酿的葡萄酒。虽说爸爸一般只在心情好的晚上喝,但妈妈一般是在心情反常、不喝酒就难以抑制的时候才喝。
“这么丢人的事情我生下来从来没有体会过,妈妈没想到纪子会撒这么恶劣的谎,真的是太丢人了......”
妈妈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可那并不是因为葡萄酒,而是从接到网球部顾问老师的电话起,就一直止不住流眼泪的原因。妈妈自己是这么说的。
“纪子无故不去网球部什么的......还瞒着妈妈连续休息了两个星期,真的是太让我震惊了。并且,你知道老师对我说了什么吗?纪子的球拍我们会帮忙找到买家,因此请允许她退部......你到底对老师说了什么啊?!球拍钱很浪费这种话,我什么时候说过啊?还被老师告知,二手球拍可能会有一些贬值,需要谅解什么的......”
微微带着酒气的妈妈怒火滔天,就在我日暮途穷之时,姐姐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
了解了事情原委的姐姐毫不犹豫地对妈妈火上浇油。
“什么啊,难以置信。搞得好像我们很在意球拍钱一样。”
被两个人轮番责骂了一个小时。一开始有一点点沮丧的我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不知怎么,我渐渐感到这些斥责很低水准,倒不如说它们已经偏离了中心。
“球拍的事情,我没有跟老师说过。”
我终于开始了还击。
“什么?那是谁说的?”
“那是......”
千佐堵,我想。千佐堵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可能是出于善意才跟老师说了吧。小纪对于球拍的事情很苦恼,这样的话。
“大概是,朋友吧。”
“朋友是?”
“这种事情就不用深究了吧。没有参加活动,瞒着你们的事情是我不对。撒了谎我也很抱歉。可我就是不适合网球。大家都在对打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挥拍。好不容易可以参加对打了,我却总是会把球打得到处都是,成为大家的包袱。两人一组的时候,大家都会避开我,就算这样了我也想努力试试看,可无论怎么做最后都不行。网球部,我很想放弃,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无论我的嘴唇怎样颤抖,妈妈的激愤也无法平复。
“你刚刚不就说出口了吗?说不出是谁的话,那证明还是你说出去的吧?为什么你总是要撒这样的谎呢?我心疼球拍钱不让你从网球部退部什么的......这样......搞得我像守财奴一样的......”
妈妈再一次伏案哭泣起来,于是姐姐轻抚着她的两肩。被眼泪抢先一步,我再也无法在这种场面下把内心所想全部吐露出来。听着她的呜咽,我微热的喉咙深处一下子就凉了,一直以来隐约的感觉也终于得到了确信。
妈妈并不想听我说话,对我的心情也根本没有兴趣。所以才能不顾多少地剪掉我的刘海,我在网球部的事情也是,不管我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网球拍的事情,还有自己名誉的问题。
伴着怒火和失望,无法断绝的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不断交织起伏。我敏捷地把手伸向中心线的红色液体,然后一饮而尽。自家酿制的葡萄酒有一种医院药物的苦涩,通过喉咙的瞬间,我努力咽了一下,但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的冲击。
“小纪,你在做什么?”
把姐姐慌乱的声音甩在身后,我快步离开了房间,冲进了烟雨笼罩的街道。
在外游荡早已成了我的拿手好戏。我单手撑着淡蓝色的雨伞迅速地往前冲去,离开了我家所在的住宅街、穿过了有段距离的小树林、经过了长长坡道下的小区后,在即将进入邻镇的住宅区时,我停下了脚步。走了那么远后,我才意识到我似乎是很能喝酒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下酒精,我即没有脸颊红热也没有心跳加速,脚下也没有丝毫摇晃。如果硬要说的话,头脑可能有一点恍惚。尽管经历了那样的争执,我的心里却有一种特别轻飘飘的感觉。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雨几乎已经停了。我收起雨伞,抬头看了看黑色的天空,一边唱歌一边向前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叭叭。
像这样,我的哼唱中渐渐混入了浊音。啦啦啦变成了叭叭叭,叭叭叭又变成了邦邦邦,不知不觉间,旋律也乱了。
叭邦叭邦邦邦,哈——
注意到异变的我回过头去,只见一把蓝色的伞,下面露出一张矫饰的男孩子的脸。
“哟!”
他举起一只手,就像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给我打招呼,随后用黑色的眼睛盯着我。他深邃的浅黑肤色......
“啊。”
是茅野永介。我正要屏住呼吸时,他已经毫不客气地来拍我的肩膀了。
“哟,裙带菜,好久不见啊。矶野家的各位还好吗?”
“呀!”
“啊?呀什么?”
“因为......因为......”
“你在害怕什么啊?真是见外啊,我明明是你的伙伴。”
“什么伙伴?”
“看到我偷东西的伙伴。”
他灵活的眼睛恶作剧一样地闪烁起来。我想起那件令人作呕的往事,咬紧了牙根。
他是我小学六年级结束时喜欢上的男孩子,又是随后糟蹋了这份情感的罪魁祸首。他是和鸟截然不同的、完全相反的粗鲁之人。他给了我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却又偶然在我的眼前实施了偷窃。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出没的空地,就算进了同一所中学,每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会低头不去看他。
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在脑海中完全消除掉他的存在感,这是因为一年E班关于他的传闻,屡次传到了一年C班的我的耳中。
茅野永介打了班主任。茅野永介和D班的香织接吻了。茅野永介被三年级的混混叫出去了。茅野永介加入了三年级的混混团体。茅野永介正在屋顶吸烟。茅野永介被隔壁镇中学的人群殴了。茅野永介在站前的游戏中心被抓住辅导了——
茅野永介一下子就变得有名起来,我每次听到这样的恶评,都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没有和这样的不良深入接触真是太好了。
“呐呐,裙带菜,你现在去哪?”
被茅野永介提问,我不耐烦地扭过头。
“不知道。”
“哦?不知道还在走啊。”
“就算不知道也能走路吧。”
“不知道还走了那么远的路啊?”
我谨慎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从哪里开始跟踪我的?”
“小树林之前。你知道那片树林最近有丁丁暴露狂出没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用认真的眼神盯着我。
“就在你一边啷啷唱歌一边走着路的这一带,最近恐吓事件也不少哦。”
“所以你才跟上来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也是一边考虑着我自己的事情一边跟过来的。”
是因为微暗的夜幕吗?还是因为葡萄酒?用发胶定型了长刘海,穿着小混混风格红色汗衫的茅野永介,这一天并没有像他在学校时给我的那种恐怖感。
想跟着就跟着吧。壮了胆子的我再一次走了起来,他也无言地追了上来。抵达邻镇的住宅街,穿过主干道上的人行天桥,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巷,在即将渡过没见过的小河时,我朝他回过头。
“考虑的事情,是什么呀?”
我学着经常听到的撒娇方式向他提问。
“冰棒的中奖。”
“哈?”
“那个,冰棍的木棍上面不是经常有字吗?就是如果写着中奖就可以去店里再要一根的那个。你吃冰棍的时候,要是吃出了这样的,会拿到店里去吗?”
“那当然会拿去啊。”
“果然是吧?”
也是呢——自言自语的茅野永介看起来有点高兴。
“果然还是会拿去再要一根吧?但是我的哥哥,上高二,就算是中奖了也不会拿去兑。中奖的木棍,最后都丢掉了,完全不觉得可惜。看到他这样,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吃冰棍中奖了也不去兑的人啊?那个分界线——就是说,人什么时候会变得不想去兑换中奖棍啊?......我就是在考虑,像这样的事情。”
作为考虑的事情而言,这算是很无聊的类型,可这个时间却正好能对上我的点。
“无所谓吧,不管多少岁,都去兑不好吗?”
我急剧地伤感起来,说道。我那时还不知道酒精能加倍人的喜怒哀乐。
“就算成了高中生,就算成了大学生,中奖的话肯定都会再去要一根的。不管到了什么岁数都去兑不也挺好吗?”
“是吗?不管到了什么岁数都去兑吗?”
茅野永介露出了舒畅的表情,笑了。
“好吧,那就算我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中奖了也要去找老太婆再要一根。”
“可是,就算现在这么说,真的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了的话,就算中奖了也无所谓了吧——说起来老头子真的能吃冰棍什么的吗——要是这样的话,等到大家都成了大人以后,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管什么岁数都格外珍视中奖棍了......”
“啊?你,怎么了啊?你很奇怪哦。”
“嗯,感觉我,有点奇怪,可能是因为刚刚喝了酒。”
“诶?你怎么回事啊,明明看起来很正经居然还喝酒?”
“因为就在面前啊。”
“有什么吗?”
“葡萄酒。”
“不是这个意思。”
“老生常谈的家庭口角。”
“嚯。”
正经的人也有像正经的人一样的各种故事呢——茅野永介像这样感概着,最后像灵光一现一样抓住了我的手腕。
“好吧,那一起去前辈那里吧,酒的话多少都通通管饱。”
“诶?”
“走吧走吧。”
不知何时,雨完全停了,夜空中的云层也渐渐稀薄起来。注意到了天色的变换,茅野永介把手中的伞扔在了路边,就这样抓住了我的手腕,开始以两倍的速度原路返回。
“啊,伞。”
“没事没事,反正是偷来的。”
“偷......”
“花、伞,还有自行车就算偷了也不是什么罪过哦。”
一边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事,眼里放出光芒,从一端开始挑选人家停放在屋前的自行车。在黑暗中行窃的他,实际上就是在找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在他找到目标自行车的大概十分钟内,我一直在一边重复着“别这样吧,别这样吧”,直到疲倦。
“那么,出发去前辈那里吧,let‘s go!”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住茅野永介后背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怎样都好了。一直以来如此正派的自己,喝了葡萄酒后,坐在茅野永介偷来的自行车上摇晃,朝着不认识的前辈家行进。这实在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非现实、与一般日常相去甚远的片刻,解放了一直以来紧绷的自己也的确是事实。不良少年们所追求的或许并不是刺激,而是这种虚构一样的时间吧——能够感到家里的事情、学校的事情都100%是别人的事情的,这个瞬间——
话虽如此,于我而言,这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个前辈呢,虽然不是我的前辈,但因为大家都这么叫所以我也姑且这么称呼他。大家就是说在那个地方的人,就算前辈不在的时候也有各种人进出那个地方。一直在那里的有绫姐......她是前辈的女朋友,再就是浩一和宁宁子。绫姐虽然进过鉴别所(日本处理违法少年问题的专门机构——译者注),但真的是个超级漂亮的好人;浩一因为家庭的种种原因,至今换过五个名字了,每次喝多了就会一直说这些事情;宁宁子有一点奇怪,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一直拒绝上学......啊,对了,还有一个叫仁太的暴走族特攻成员偶尔会来。还有......”
随着时间过去,葡萄酒的作用大概也渐渐淡化了吧。吹着潮湿的风,听着茅野永介讲这些话的期间,我突然失去了到那里去的自信。
其实不是因为害怕,也并不是不想和带着金链子的不良们有所交集。只是,在那个人们各自都有着各种戏剧化的经历(鉴别所·五个名字·拒绝上学)的地方,我的底牌(刘海·球拍)显得还差一点分量。可以说没有什么说服力吧,又或者说还差决定性的一环。
“到了!”
古旧的公寓前,在他捏响刹车的瞬间,我就完全变得难为情了起来。
“怎么了?”
茅野永介回过头,看着几乎没有踏出脚步的我。初夏之夜已渐渐深沉,云间下泻的月光将潮湿的地面照得雪白。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只能沉默着微微摇了摇头。
茅野永介也没问什么。
“这样啊,那改变主意了再来哦,什么时候都可以。”
爽快地说完后,他就把手搭在了通往二楼阶梯的铁栏杆上。
“再见,回去的时候小心丁丁男哦。”
“嗯......啊!”
正准备上楼的他敏捷地停下了。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
“啊?”
“就算是偷了东西,吃冰棍中奖了,也会很开心吗?”
这是我刚刚就一直很在意的,单纯的疑问。似乎很出乎意料,茅野永介沉默了。当天真无邪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时,我对不能跟随那笑容前去的自己感到发自心底的哀怜。
“啊,肯定,就算是抢了银行也会觉得很高兴吧,要是吃到中奖的冰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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