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锦

[日]森绘都/[译]流云

“抓紧啊！”

“快跑！快跑！”

“啊，发车铃响了——”

我们一边喘气一边全力奔向楼梯，冲过地下通道后，又全力奔向蓝色电车停靠的四号站台。当我们到达站台时，电车门已经开始关闭了。“快！”冲在最前面的空子不断回头催促，我们用尽全力，朝着渐渐狭小的入口摇摇晃晃地进行最后的冲刺。落后一步的春子也被我们一左一右地拖进了车厢。

滑行成功！车门擦着我们的后背合上，电车也颤抖着出发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列蓝色电车将开往何方。

我全身脱力地瘫倒在车门边，并无刻意地抬起了头，目送着车窗外的风景嗖嗖远去。

灰色的写字楼、密集的住宅、空隙中星星点点的绿植，一切都在转瞬之间脱离了视界。刚刚所在的千叶车站大楼、千叶sogo、干鲣鱼，如今都在遥远的天空下了。疾驰的电车仿佛能够轻松地冲刷过去的一切，

“居然真的坐上来了......”

此起彼伏的喘气声中混进了空子的自语，这时我们才突然回过神来，看着彼此齐声爆笑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我们坐了蓝色的电车？为什么不是黄色的电车啊？”

“厉害了。我们真的是，厉害了。”

“干得漂亮。感觉注入了斗志。”

我们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大呼小叫地互相称赞。也没有仔细去考虑到底哪里很奇怪、哪里很厉害、哪里很燃，只是觉得哪里都无法名状的奇怪、哪里都无法名状的快乐。与此同时——

我们的肚子已经一波一波地渐渐笑疼了，电车出发以来已经有五分钟左右了。

五分钟。对于一站所用的时间来说也未免太长了点，况且电车一直都没有要减速的意思，而是以很高的速度持续疾驶着。

脑海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难道，这是......这要是快速电车怎么办？”

“不会吧。”

“你看这车完全不停站的，况且还一直开这么快。”

电车越是流畅地飞驰，我们是不安，十分钟过去的时候我们几乎陷入恐慌了。

“停车——谁来停下车啊！”

“别啊，又越行了一个站台。”

“这样几个小时都不停车的话怎么办啊？况且，要是到了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向警察求助吧。”

“可是我们又没有车票。这相当于无票乘车哦，会留下前科的哦。”

“不要啊。”

提出这个建议的空子已经开始泪目的时候，我们的脚下突然失去了平衡，电车开始减速了。我睁大了眼睛，车窗的另一侧，风景流动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下一站，八幡宿，八幡宿......”

得救了！

这样想还太早了点。

八幡宿。

“那是，哪里？”

“难道说......已经到了东京吗？”

“不是吧。”

“茨......茨城？”

“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我们高呼不可能的时候窗外的景色停下了。随着车门静静打开，微冷的疾风迎面吹来。

“啊，海。”

“还是千叶......”

海潮的气息在一瞬间切实地掠过。伴随着令人怀念的内房海的气息，我们紧张僵硬的双肩渐渐放松下来。海=千叶这样的想法，现在想起来感觉无论是对海还是对千叶来说都有点失礼。日本全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不知有多少面向大海，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海风大概就是临海学校所在、或者是家族旅行总是前往的房总地区海面上吹来的风吧。（房总地区位于东京东南，为古代令制国安房、上总、下总所在地区，地理上是一个半岛。前文的内房大致指代半岛以西，靠近东京湾的一侧。——译者注）

八幡宿的站舍古老而冷清，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不管怎么说，确信了还身处千叶县境内的我们不慌不忙地下了车，悄悄环视着周围。这一天最后也是最大的危机就在这时到来了。

回去的电车什么时候才能来，又是从哪个方向过来？就在我们东张西望时，检票口的站员怀疑地叫住了我们。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我们吓得身体僵硬。

“他在叫我们呢，不过去吗？”

我小声问道。

“不行。”空子斩钉截铁地阻止了我。

“去了的话，不就暴露我们无票乘车了吗。那样的话就会被追讨到这里的车票钱了哦。”

“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哦。”

“接着就会叫警察了。”

“啊——果然会留下前科吗？”

“比起那个，如果叫家长了怎么办？”

看着我们动摇的样子，站员大叔进一步往我们这边探过身来。

“那个，你们几个，刚刚是坐那个电车过来的不是吗？”

终于，他离开了检票口超我们这边走来。

“喂，那边三个......”

听到脚步声迫近，我们吓得缩成一团。

“啊！”

*******************************

十分钟后，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并肩坐在八幡宿上行站台的褪色长椅上了。我呆呆地抬头望着蓝灰色的天空、春子则是紧紧盯着脚下的地面、而空子则机械地、噼里啪啦地嚼着零食。

空子双膝上的史努比运动背包，满满当当地装着她带出来的各种零食，以至于站员大叔看到这个巨大的背包，误以为我们几个是离家出走的少女，因此才走过来询问。“我们是坐错了电车......”春子机灵地进行了说明；“请尝一口这个。”空子则呈上了奶糖。于是大叔很轻易就放过了我们，还亲切地带我们前往返程的站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你们几个真是不走运啊，偏偏错上了特快电车。

“别打扰别人。”

“真的是，只顾着吃。”

即使被我和春子侧目，空子也佯装没听见，继续用零食把嘴塞满。一柱之隔的长椅上，一个白发的老太太远眺着虚空，而她的头顶，有一个分针折断的时钟敷衍地显示着时间。越过栅栏，可以看到站前的转盘上，抱着捐款箱的学生们呼吁着世界的和平，可稀疏的行人甚至在数量上还不如他们。

“小纪，看起来很喜欢这样。”

溶化在遥远的、未曾见过的街道色彩中，春子的声音一如既往。

“这样？”

“在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发呆。”

“嗯，意外地喜欢。”

“很有小纪的风格呢。我也会考虑很多。比方说这里的人们以什么为生啊，这里的特产是什么啊之类的。”

“也挺像春子的。”

我们微微地笑了。

“到家估计都是晚上了吧。”

“嗯，真是不妙，妈妈肯定要担心了。”

“那倒是。”

“肯定想不到我们竟然在八幡宿。”

“是呢。”

“我们自己也没有想到呢，竟然来到了这种地方。”

“真的是，竟然到了这里。可是......”

“可是？”

“会成为很棒的回忆吧。”

“............”

春子暗自感叹的最后，寂静再一次包围了我们。

回过神来，没有加入对话，一直在狼吞虎咽的空子停住了手。

“我......”

半边脸被夕阳照得发光的空子发出了生硬的声音。

“我，我并没有跟我爸妈说今天去千叶的事情。他们现在大概以为我和朋友们在花见川参加自行车课程。”

“诶？”

“我的爸妈，其实出乎意料的严格。不许去的地方太多了，和小学同学一起去百货公司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去逛过街。其实只要再过几天就解禁了，成为中学生之后和谁去哪里应该都可以了。可怎么说呢，像现在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一直很想做一次。所以今天才和最好的朋友一起，来到千叶，来到这个不知道的地方，怎么说呢，觉得非常......非常......”

非常饱了哦。空子扬起沾上巧克力的嘴角。

“我也是。”左侧传来春子奇妙的声音。“我也没想到，今天来到这种地方，需要多大的气魄啊，又是多么快乐啊......感觉去私立中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等等。

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一切的两人中间，我的内心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空子和春子都接受得太快了。我那过于疼痛无法触碰的地方，那些闭上眼睛就会轻飘飘地流失不见的东西，两人都曾经在我身边予以正视、或叹息担忧、或进退维谷，可现在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放在一边。

“呐呐，靠近点，我呢。”

这样下去不好，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发出来奇怪的尖声。

“我，我有喜欢的人！”

“诶......还来？”

“......又来了？”

看着大吃一惊的二人，“是的是的是的”——我开始滔滔不绝：

“是的，其实比起鸟，比起干鲣鱼，我还有更喜欢的人。他叫西，西岛，是个大学生，又成熟又温柔。其实他是姐姐的家庭教师，头脑非常好，还非常有礼貌，连妈妈都说要是和这样的人结婚一辈子都安稳了呢。西岛叫我小纪，还常说小纪很可爱呢，说不定他也对我......”

我努力地组织语言，可又深知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西岛算是一周只能见到一次的外人，所以才看起来很温柔吧，何况我是他顾客的妹妹他才会注意到我。要是我和姐姐一起掉到河里了他肯定会先去救我的姐姐，更进一步说，要是他还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我们姐妹大概就只能在惊慌失措中被河水冲到下游了吧。

“并且，之前情人节的时候我给了他巧克力，白色情人节的时候他还用点心作为回礼呢。这种成熟的大人气息不知道比班上的男生们高出了不知道多少段位呢......”

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模仿近藤真彦的口气在句尾加上“呢”，这让我自己也注意到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西岛，也无法喜欢上他。我的声音随之失去了一开始的气势，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

“小纪，意外地......花心。”

寂静的返程站台上回荡着空子严厉的声音。

“可是，我有点羡慕。这样的时期，还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人，那可真没什么时间考虑中学的事情了呢。”

春子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苦笑。

一道道阳光从空中洒下。不是这样的——我感到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孤独。可如果用话语表达出来的话，估计又会朝着奇怪的方向暴走，大概会说出第四段恋爱吧，抑或是像毕业那天一样泪如雨下吧。

“可惜恋爱并不在于数量呢。”

低声说出这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语后，我决定闭上嘴等电车到来。

*******************************

回去的路远比来时漫长。我们乘坐上行的内房线快速电车回到了千叶站，然后老老实实去乘坐了一号站台的黄色电车。就连我们来时觉得很快的国铁，在体验过特快电车后，也仿佛变得迟缓起来。在高峰期的车厢里被碾压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我们回到了熟悉的车站，那一刻，我们多么后悔骑了自行车来这里啊。

空子、春子、我，我们三个排成一列骑车奔驰在黄昏时分。天空中，夕阳巧妙地描绘着云层的褶皱。每当遇到下坡路或者砂石路时，她俩的背影就会变得忽远忽近。

“那就，再见了。”

就在晚风逐渐麻痹了双耳之时，我们终于到达了一如既往的居民区。

在一丁目的转角，空子先离开了队列。

“那，小纪，入学典礼再会。”

“嗯。”

“春子也是，有机会再一起玩吧。私立中学也没有那么远，又不是搬家了，以后什么时候都能见面的。”

“那倒是真的呢。”

春子以笑脸回应。“告辞了。”空子挺直了腰，嘿咻嘿咻地沿着急坡远去了。

只剩下我俩的时候，薄暮变得更加深沉了，蹬着踏板的双脚也越发沉重。距离四丁目的春子家已经很近了，而住在街区外六丁目的我，总是会留到最后。

“再见。”

转眼间已经到了分别的路口，春子一转过把手，我就敏捷地捏住了刹车，单脚着地。

回过头去，春子也停下了自行车。

“那，小纪，再见。”

“嗯，再见。”

再见，我们嘴上这样说着，可并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不是到了早上就能再见，不是到了星期一就能再见，也不是春假结束后就能再见。

“以后还有机会随时一起玩的，就算是私立中学，也并不是那么远，又不是搬家。”

我的内心无法组织语言，只好把空子的台词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春子微微地点点头，接着，露出了紧张的神色：“那个......”

“小纪，我......我去私立中学，并不是因为真君去了私立中学。是和爸爸妈妈讨论之后，自己也想了很多，才决定下来的。虽然我有时候也会后悔，但这也是我自己决定的。”

春子那变得柔软的瞳孔深处，强烈的意志依然在静静发光。

我仿佛被那道光吸引，出神地点了点头。

“嗯，很像春子。”

春子的表情松懈下来。

“谢谢。”

从那时起，漫长的岁月流逝，我们慢慢长大，当我们不再被每一分钟都会变化的心情左右的时候，离别也不再仅仅是一件无比寂寞的事情，某种抑制之下，被加工的空虚和痛苦也趁虚而入。那是知道了无论多么痛苦的离别，都总有一天不得不去跨越的空虚；那是明白了绝不能忘记的约定对象，也总有一天会忘记的痛苦。随着我经历越多的别离，我就越发感到，比起分别的那个瞬间而言，能看清遥远的未来才更让人心痛。

可那时却是不一样的。在那一瞬间，十二岁的我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当下，似乎就要被没有混进任何其他感情的寂寞碾碎一般。

“我会写信的。”

“我也是，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也是。”

“拜拜，春子。要和鸟好好相处哦。”

“小纪也是，要和姐姐的家教老师搞好关系。”

春子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最终消失不见。我紧闭嘴唇，跨上自行车的坐板。出发前，我扭过头，春宵的天空中，星星开始绽放，一闪一闪，看起来数量繁多。

私立中学什么的，肯定比月亮还要遥远，我想。

（第三章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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