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锦

（文/温米克）

《易经》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七，是循环往复之数，七七，则是生死相通之时，这一天也就是人间所说的中元节。

一、老板娘梦回牡丹亭，杜丽娘愁诉女儿心

分针不经意间走到十二点和时针相遇，耳边似乎有敲锣的声音传来，从远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睡梦里的老板娘皱了一下眉，有什么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却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是昆曲的唱调。

意识比身体清醒得早，灵魂铆足了劲才把这眼皮撑开，但出现在老板娘眼前的却并不是空荡荡的天花板，而是一座破落的花园，景色像画卷一样无声而缓慢铺开，从脚下起、由近至远，依次出现了土地、残花、布满青苔的石阶、摇摇欲坠的亭子、池塘、院墙、墙外露出的树尖和屋檐、远处若隐若现的塔……老板娘感觉自己五官只剩下一官，看得到这色彩斑斓却闻不到气味，之前的声音也都没有了，更没有丝毫触感，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一定是在做梦！意识到这一点，老板娘反而宽心了不少，开始神经大条地期待之后的剧情。

“我因爱他而死，却不是因爱他而活……”

“只因他是新科状元……幸好他是新科状元……”

“我死得用情至深，值吗？”

是刚刚唱昆曲的声音，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声音不知从哪悠悠的飘过来。听这台词，是杜丽娘？书里写，杜丽娘来到地府，判官查明婚姻簿上有她和新科状元柳梦梅结亲之事，便准许放她回返人间，也就是说，作为游魂的杜丽娘是知道自己能死而复生的原因的——和新科状元接亲，那么重点是“接亲”，还是“新科状元”呢……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者确实死了，死者却复活得迷茫。

如此缱绻缠绵至黏腻的胡思乱想，大概是只有女子才会有的心思吧。想到这里，老板娘在心里无奈一笑，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哪是杜丽娘在说话，分明就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

“人这一生总有个判词。或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或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或是‘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我本就是书中人，生来就是用情至深，但也忍不住要问上一句，这人世间可对得起我的深情？”

二、局外人冷眼看故事，书中人苦笑步红尘

老板娘又尝试动了动，这具身体和周围的景色像是一幅3D静态画，而自己的意识则是游魂一样，和杜丽娘的声音同处在另一个维度里，对话倒是能对话，就是憋屈得很。

“这人啊，最怕问值不值得。不问，晃晃悠悠过一辈子，问了，就总觉得自己总要把什么东西奉为信仰，为了那个信仰抛弃一切，才能给自己一个‘值得’。何必去问呢。”老板娘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杜丽娘的问题，就饶了个圈子讲起了大道理。人间是否对得起她的深情？当然不。鲁迅都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更何况是在梦里和虚构的人了。

老板娘还是那个至情至性又冷漠的老板娘。

“按照书里的故事，你复活之后也没什么波折，最后和柳梦梅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不论你觉得值不值得，人世间对不对得起你的深情，最后你还是会这么选、这么走下去的不是吗？”老板娘说完思考了一下，补上一句：“不论你是不是早就写好了的书里的角色”。

“是……倒也是……”对面杜丽娘的声音有些落寞，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老板娘正面的回答，也听出了老板娘话里“事不关己”的疏离。“那如果是你……”

“如果是我，我断不会为情而死。”

“可你如果是我……”

“如果我是你，也不会有这诸多思绪”，老板娘斩钉截铁地回答：“世界上没有后悔，也没有重新选择。既然成为了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事，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感叹你的用情至深，也感叹世间人和人的情爱的伟大，不就是敬佩有情者的无所畏惧和坚定不移吗。”

不能后悔……

绝对不后悔……

无论如何都不能后悔……

老板娘既是在告诉杜丽娘，也是在告诉自己。不，与其说是回答杜丽娘，其实是在用力压制自己内心的动摇，谁又没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突然开始想“如果当初”呢？

两方都没有说话了，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景色渐渐模糊起来，如果说景色的出现是像画卷一样铺开的，那么消失的过程像是墨迹未干的画被泼上了水，像素块被打乱，颜色逐渐变浅，意识逐渐困倦。在彻底消失的时候，老板娘又跌回沉睡中。

“也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走我的世俗路去，你也好好走自己的路吧。”这是杜丽娘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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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被最近津津有味地读着《牡丹亭》的小伙计洗脑了，大半夜还做这种稀奇古怪的梦，老板娘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今天要早点关店回家补个觉才行，离这个小兔崽子远点。小兔崽子本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和工资正岌岌可危，答不完的问题又直接向老板娘抛来：

“老板娘，你说为什么杜丽娘要因为一场梦爱上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说死就死、说活就活了呢？”

“不是说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吗？！读个话本子还讲什么科学道理，看你的书去！”

“唔……”小伙计歪头认真思索起来。老板娘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内疚，觉得自己刚刚回答态度差了些，于是柔声接着说道：“杜丽娘是作者为了表达一种感情或者理念创造的故事里的角色罢了，《牡丹亭》就是为了说爱情，自然是爱情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悲凉，小伙计盯着老板娘，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样了。

“老板娘，如果让我写故事，我就把你写成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战功赫赫又才华横溢的女将军好不好？”

“滚”

一个眼刀飞过来，小伙计才觉得那个老板娘又回来了。